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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煦片羽

一、花开花落自有时

江逸珍×安朱
珍嫔 从七品詹事府主簿之女 清冷才女(左)
纯嫔 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之女 傻白甜(右)

泰安三十六年,先帝驾崩,临终传位于五皇子姜士武,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昭煦。
昭煦一年一月,正值大雪纷飞的时节,这是我第二次正式踏入这皇城后宫。父亲品阶低微,只是这帝都官场中毫不起眼的一名文吏,当年选秀我不知道哪来的气运,竟被指给五皇子做侧妃。
新帝继位,我被册封为珍美人,赐居甘泉宫,按我的家世册封美人已经是陛下施恩了,不过我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位分高低,因为对于入宫这件事,我本身就不觉得是什么好福气,毕竟在我心里,高墙红瓦还不如章天越全册来得有趣。
若真的要说是福气,那或许是因为能在这深宫里遇见她吧。

“娘娘,纯美人来了。”知闲进屋向我通报,我正画着一幅红梅图。
“逸珍,我来找你玩啦!今天我带了自己做的点心,你快来尝尝!”人未到声先至,果然还是老样子,我弯了弯唇角,淡淡应了一声,手上动作却未停。
那人自顾自进屋来,把食盒里的点心一碟一碟拿出来,在桌上摆好,便挨着我身边坐下,托着下巴看我画画。我终于画完最后一笔,抬头看她一眼,她冲我展颜一笑,还未等我开口就把点心推到我面前,嘴里说道:“快尝尝快尝尝,这是我新做的梅花糕,不比御膳房的玉芙糕差呢!”
我吃了一口,梅花的清香在口腔里绽放,“果然不错。”我顺着她的心意夸了一句,“纯美人手艺越发好了。”
她却一摆手,说:“不是说了好多回了嘛,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阿朱!你怎么还是当年那个小古板呢!”

说起当年,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进府的那一天,她与我一样,同为潜邸侧妃,只不过她入府较晚,没过多长时间新帝就登基了。
那晚她本应该在房内等陛下散席回去的,可是我却在府中花园见到了她,我本不喜热闹,这才到花园里找找清静,这个穿着绛红喜服的少女已经第三次出现在我视线里了,我皱了皱眉,正决定上前去。没想到她先一步看到了我,原本焦急的脸突然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,她冲我挥了挥手,又一路小跑到我跟前来。
她双手叉腰,喘了几口气,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,朝我行了一个万福礼,笑脸盈盈地说:“你是府里的江侧妃吧,我是今天进府的,我叫安朱,江侧妃叫我阿朱就好。”
我回了礼,带着礼貌的微笑,说道:“这,怕是不合礼数,今晚应是安侧妃的良辰美时,为何也来这后花园消遣呢?”
她脸上飞起一抹晕红,不好意思地开口:“这,这说起来有些笑话了,我原在房中等的,但是这一整天都没进食了,实在是难以忍耐,这才溜出来,想找些吃食,可是,可是没想到这王府这么大,我不小心迷路了,可否劳烦江侧妃为我指指路呢?”
我一愣,旋即道:“那不如我送安侧妃回房吧,正巧路过我那,可以顺道捎些点心回去。”
她笑得眉眼弯弯:“那感情好,谢谢你呀江姐姐!”
我将她送了回去,一来对于她的自来熟感到有些不习惯,二来,她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,居然能吃得了这么多点心!
所以,安朱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,一个不谙世事、爱吃爱玩、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。
望着她的背影,我想起了我初进府的那天,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姑娘能在这皇室宫闱里走多远呢,我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
后来,我封了珍美人,她也封了纯美人,大抵是陛下也觉得她这性子至真至淳,这“纯”字最适合不过了。新帝刚继位的这几年忙于政事,偌大的后宫,除了皇后娘娘,也就我们二人了,皇后叶氏宅心仁厚,温和有礼,平日里除了请安,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事,日子也算过得自在。
她一向对我很热情,可我总是晾着她,她邀我去瑶华宫,我不是说没空就是说身子不爽利,可是敌不过她实在太锲而不舍,直接找上甘泉宫来,天天来,不是给我带点心,就是拉我陪她逛园子,有时候就算是什么也不做,光坐我屋里看我作画她也能耗一天。
我一开始也觉得有些不惯,毕竟我更喜欢清静,她倒是个嘴上没停的,不是在说话,就是吃东西,要么就是边吃边说。
后来我也慢慢习惯了她的聒噪,她有时自己说笑,说她应该当个厨娘而不是到这宫里来当妃子,说罢她自己笑个没停,接着又说这也好啊,反正凭她的手艺也能当上这御膳房的大厨,到时候照样可以给我做吃的。

后来没过多久,皇后与我们二人陆续诊出有孕,陛下晋了我们为贵人。
而宫里也来新人了,陛下九月去狩猎,施恩于从一品五营统领许家,封许家大女儿许如诗为如婕妤,赐居广阳宫,这位许家小姐在家里是被当作男儿教养的,是个心高气傲的主。我们都避免与她打交道,正好她也不屑与我们这些七品小官家的女儿结交。有时候我觉得她也挺寂寞的,虽然她享有圣宠,很快也怀有身孕,晋为如贵嫔,但我总觉得,我并不羡慕她,毕竟在陛下心目中,总还是皇后更重要, 陛下去坤宁宫也是最多的。
“逸珍你说,这陛下不来的时候,如贵嫔娘娘在做什么啊?”隆冬时节,外面天寒地冻,她挺着肚子,冒着雪来我宫里,与我一同躺在榻上烤火聊天。
“那陛下不去你那的时候,你在做什么?”我反问她。
“我来找你玩呀。”她想也没想就回答了我,“如贵嫔总是不怎么笑,我觉得她有点凶,还是你好。”
“我也不爱笑。”
她坐起来,睁着圆圆的杏眼看我:“不一样,你虽然脸上没笑,但我觉得吧,跟你在一块高兴!”
我有些忍俊不禁:“谁高兴了?”
“都高兴都高兴!”
昭煦二年,宫里又来了新人,雪贵人云氏,翰林院侍读学士云大人家的小姐,一月坐马车去礼佛布施,当时大雪纷飞,正巧遇见陛下和聆安总管,差丫鬟送了两把伞和参汤,就这样便得了陛下青眼。
雪贵人与我倒还算合眼缘,她性子不争不抢,平日里也爱在屋里读书写画,御花园里她碰见我俩,也只是默默行礼,便各行各路。阿朱不止一次地感慨,这世间竟有比我还要安静古板的人。后来她生辰时我差人送了一册章天越原本,而阿朱却打听了人家的喜好,托人在宫外买了池州狼毫笔送去,据说雪贵人收到后又惊又喜,随后便亲自登门道谢。我问她为什么对雪贵人这么上心,她笑嘻嘻地说:“没有为什么啊,就是觉得她跟你有些像,便不由自主地比其他普通人要多那么几分亲近,再说了,要是以后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,你一个人岂不是会很孤单,还是要多一个朋友好嘛。”
我听到最后一句,笑容有些淡了,我说:“我没记错的话,纯贵人还不到双十年华吧,说这些几十年后的事作甚。”
当时的我们也才十几岁,真的以为,我们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的安稳人生。

昭煦二年二月,皇后诞下皇长子,陛下大喜过望,取名姜司毓,三月我诞下皇长女,四月她诞下皇次子,分别取名姜如珀和姜司安,我们也被晋为嫔位。三月选秀,陛下封了从一品工部尚书之女云皎为月婕妤,听闻她是如贵嫔的手帕交,这后宫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总觉得如贵嫔笑容变多了,我们去逛御花园的时候也总能见到她和月婕妤一起,隔着远远地也能隐隐听到两人的笑声,听宫女们说,如贵嫔常常到月婕妤的瑞桃殿去,有时留宿,连陛下都得被请回去。果然,人都是离不开陪伴的吗?

但是事实证明笑容变多了自然人也温和了这一说法,是彻底错误的。那天下午,我们在御花园凉亭里吃茶聊天,远远地就看到如贵嫔带着一行宫女往这边走来,脸色看起来倒是没多好。
“我道是谁呢,原来是纯嫔和珍嫔。”一声清亮的女声响起。
我俩起身行礼,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。
但如贵嫔好像不太想就这样放我们走,她张口便夹枪带棒的:“大老远的就听到有人闹哄哄的,还想说是谁那么不长眼的在御花园里吵,原来是你们。”
她赶忙回道:“妾打扰贵嫔娘娘雅兴了,妾身二人这就告退了。”
“本宫没记错的话,你们都是七品官家女儿吧,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,好不知礼数!”
“娘娘为何…?”
我轻轻拉了她一把,示意她站到我身后去。
“妾等不知娘娘在此,便让手下的人松快了些,毕竟这御花园是谁都能来的地儿。”
如贵嫔扫了我一眼,朱唇轻启:“我以前都不知道珍嫔这么会说话,这御花园虽是人人都能来的地儿,可就你把它当你自个儿府上的后院了。”
我弯弯唇角,说:“娘娘自是出身高贵,风华绝代,哪怕如今与妾还有其他姐妹共用一个园子,也定不会与妾一般见识。”
如贵嫔脸色突变,斥道:“大胆!”
此时远处跑来一个小宫女,对如贵嫔匆匆行了礼,说:“贵嫔娘娘,原来您在这儿,月婕妤娘娘有请,让您过去说说话呢。”
如贵嫔脸色稍霁,说:“今日先饶了你,若下次还这么说话,可别怪我不客气。”说罢便施施然跟着那个小宫女离开。
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她扑到我跟前,抓住我的肩膀,说:“逸珍你没事吧,有没有被吓到?她这个人就是这样,她说什么话你别往心里去,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,你还有这么口齿伶俐的样子啊!”
我反握住她的手:“我没事,反倒是你,别人欺负到头上的时候,你也不必再隐忍,下次若我不在,你记得性子也别这么软了。”
她笑盈盈地拉着我回宫。

昭煦二年七月,如贵嫔诞下皇三子姜司霁,陛下晋她为九嫔之一如充媛,孩子的名字是她亲自取的,取光风霁月之意。

昭煦三年一月,宫里有了第一位妃位娘娘,名为第五锦,是陛下在宫外好不容易寻回的原贴身侍卫,曾于陛下有救命之恩,刚进宫便封了锦妃,赐居栖梧殿,盛宠不断。

可这些跟我们都没有关系,阿朱还是照常日日来甘泉宫找我,有时候还带上司安来与如珀玩,司安的性子像极了他母妃,小小的人儿,上蹿下跳,各种疯玩,还特别爱吃糕点,我的如珀相比之下就安静得多,总爱自己一个人玩玩具,虽然性子相差甚远,但两个孩子总能玩到一块去,我也解释不了这是为什么。
她很喜欢小孩子,和两个孩子玩的时候自己也像个孩子,还跟我说她最喜欢童子抱鲤耳坠,因为觉得娃娃抱着鲤鱼的造型实在是太可爱了。甘泉宫里通常都是我在一旁看书,她带着孩子们玩,玩翻花绳,玩泥巴,总是弄得浑身都是脏兮兮的,我是又好气又好笑,可是我也只是备好热水,等她们沐浴完再给她们盛碗汤。

昭煦三年八月,雪贵人因身体太弱小产了,我和她都备了补品去探望,雪贵人哭得眼睛都肿了,嘴里还不停念着孩子、孩子,我们看得实在不忍心。
当天晚上,她便宿在我的甘泉宫,不知道她从哪弄来两壶酒,嘴上还说着要一醉方休,我皱了皱眉,但还是陪她小酌了几杯。
当晚的星星好像特别多,众星捧月,如月皎洁,我们把竹椅搬到院子去,两个人躺着,脸颊泛着红,她还时不时发出几声傻笑,口齿不清还在数星星。
我无声地笑了笑。
她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盒金箔梅花钿,递给我。
我接过去,好奇地问:“你哪来的?给我做什么?”
她嘿嘿笑了两声,说:“别装了,我知道你喜欢这个,上次宫宴,如充媛戴了这个,我看到你看了不止一两眼呢!”
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:“喜欢吗?”
我笑了笑:“喜欢,很喜欢。”
她又把脸转回去,说:“喜欢就好,喜欢就好啊,你知道,为什么这么些年,我总是来你宫里找你吗?”
说真的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,但是后来没想明白就不想了。
“那为什么啊?”
“嘿嘿,不瞒你说,其实,其实是因为我害怕…”
“害怕?”
“嗯,我家宅子不大,以前一家人住在一起,可是现在,我一个人住瑶华宫,瑶华宫好大啊,我不敢一个人待着,太大了,我一个人…”
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,想必是醉了。
我沉默了片刻。
“那为什么找我?后来宫里也有不少妃嫔。”
她安静了一会,我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,她又开口了。
“我说不准,可能是因为,当年我刚入王府的那天,那一晚其实我撒谎了,我不光是饿了出去找吃的,还有,还有是我在房里听见有丫鬟讲,讲陛下不知道看上我什么了,正七品小官的女儿,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…”
“又不是我自个儿想要来的。”
“我才不想留在这呢!那晚我迷路了,转了好几个圈,又累又饿,看到好多小宫女,她们把我指到这边来那边去,我就在那绕啊绕啊…”
她的声音又开始变轻,可又突然清晰地说了一句:“然后就绕到你面前去啦!哈哈哈哈!”
她自顾自地笑起来,我也跟着笑起来。
我们都以为,我们往后的人生就是把司安和如珀养大,然后我们四个人,好好地过,可是,花开花落自有时,不由人。

昭煦四年一月,刚过完春节,到处都还是一派冰天雪地。
而此时我的心比坠入冰窟还要冰,我匆匆往瑶华宫赶,走到一半便开始跑,完全不顾身后宫女的呼喊声,我感觉雪随着北风拍在脸上,又融化了,脸上湿漉漉的,不知道是雪水,还是我自己的泪水。
我赶到瑶华宫的时候,张太医正巧从主殿出来,皇帝也在,张太医对陛下摇了摇头,嘴里说着什么心悸,什么无力回天,我听不清楚了,我摇摇晃晃地闯进去,陛下一挥手,宫女都出去了,只剩下我和她。
我慢慢走到她的床边,她好像睡着了,但是脸色怎么这么苍白,手也好冰,我坐下来,拿起她的手搓了起来,我小时候手也很容易冰,爹就总是这样帮我搓手,我也给她搓手,把手搓暖了,人就好了。
她好像感觉到有人,眼皮艰难地撑起来,见来人是我,嘴角扯出一个笑容,还是一样,还是没变,笑起来还是那么傻兮兮的。
她问我:“如珀呢?怎么没带如珀来玩呢?我这最近才得了好玩的玩具要给她呢。”
我说:“如珀来着呢,你等一会,等一会就能见到她了。”
她又闭上眼睛,嘴里说道:“逸珍,我等不到了,等不到了。”
我急了,更用力地搓着她的手,我赶忙说:“等得到,等得到,不是说以后还要给司安相看姑娘吗?你到时候要是不在,我就自己做主,给他娶个丑八怪!”
她嘴角好像又弯了一下,嘴里吐出的已经是气声了:“逸珍,我有想过会先走一步,可是,可是没想到,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”
我喉咙发紧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逸珍,我,我想吃那天,我刚进府你给我的糕点…”
“逸珍,我想看两个孩子长大。”
“逸珍,谢谢你。”
我等啊等,再也没有等到下一句,再也不会有了。
我放声痛哭,剩我一个人了。

昭煦四年一月,纯嫔安朱心悸而薨,追封纯贵妃,时年二十一岁。

四年二月,我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天,才求来这一道圣旨,陛下准许将司安过继于我。
当晚,我陪着司安睡觉,司安问我:“珍娘娘,我母妃去哪了?”
我把他搂进怀里,说:“母妃变成天上的星星啦,很多很多年以后,你也会变成星星,那时候就能见到母妃啦。”
司安说:“好啊,珍娘娘也会吗?”
“珍娘娘也会,而且会比你早很多年见到你母妃,到时候我会和你母妃说司安有多乖的。”
司安高兴地应了一声,片刻便沉沉睡去。
我起身换下被泪打湿的枕巾,走出院子,望着满天繁星。
“迟一点天上见。”

往后二十多年,我都觉得无比地漫长,我再也没有怀过孩子,七年四月,两个孩子开蒙了,司安还是那么活泼好动,如珀倒是随了我的性子,喜欢读书作画,陛下说我这些年辛苦了,封了我为珍贵嫔。
后来宫里的妃嫔也多了很多新面孔,其中童贵嫔和婉充仪你肯定喜欢,也是像你一样,爱捣鼓吃食,还爱拉别人逛园子,也喜欢热闹,你要是还在,肯定会很高兴的。

昭煦十八年大公主姜如珀与二皇子姜司安均成亲立室,封广贤公主和靖王,珍贵嫔特封为珍昭仪,为九嫔之首。

如珀与她的先生刘暮云颇谈得来,这一来二去,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结识了刘先生的胞弟,刘先生向陛下请旨,如珀便嫁给了她的弟弟刘羽星,她回宫省亲的时候,两人手牵手,眼神都能腻死人,我只知道八年来孩子都生了五个了,而且驸马从不纳妾,只愿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至于司安嘛,这小子倒是秉性不改,连自己的王妃都是自己选的,陛下给他选了右相家的小女儿,他倒偏不,他与从四品宣抚使的嫡六女私定了终身,非卿不娶,陛下也只好随了他的意,两人现在一子一女,日子倒也过得和和美美。

只是,八年之后的事儿,我就不知道了。

昭煦二十六年一月,珍昭仪江逸珍因心悸而薨,帝大恸,追封为珍皇贵妃,时年四十二岁,下葬妃陵,据当时负责安葬的宫人说,这位珍昭仪娘娘耳上还戴了一双童子抱鲤耳坠,坠子的样子还怪可爱的。

【你只活了二十一年,那我再多替你活二十一年,便来陪你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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